义脑(上)
文/舒若醒
郭议长,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你答应我接受这次采访,毕竟,这起涉及到义脑的案件在国内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所以……
你不认为你的开场白有些太过虚伪了吗?这起案件你从头参与到尾,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有,我都进牢房了,你还称呼我“议长”?你不叫我机器人就是好的!
郭议……郭先生,这样称呼你可以吗?说实话,这次采访是议会委托九州通讯社进行的,他们认为以政府的身份来审问你,难免会使你产生抵触情绪,更何况对你的属性还有争论。我也不想来,但这是我的工作,拜托你能理解并予以配合。
好好好,我配合就是了。说吧,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我在查阅这起案件的全部资料时有一个疑问,七年前的那次手术使你的脑部被完全改变,你弟弟和方元平在为你偷偷进行义脑移植手术时,他们有没有考虑到手术要是失败了怎么办?一旦失败了,你作为国家领导人在举行葬礼前肯定要进行十分严格的尸检,到时候你弟弟和方元平二人肯定会以“盗窃,侮辱尸体罪”的罪名被逮捕,你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肯定是有的,但我弟弟和方元平没有选择的机会,他们是孤注一掷了。
能具体说明一下你的看法吗?
他俩想把义脑技术运用于实践,但长久以来一直都遭到舆论乃至民众的非议,我是他俩最后的希望了。
你是说,他俩把义脑技术运用于实践的希望寄托在你的官位上了?如果你如愿当选第十九届议会议长,你就会在议会上通过那部《脑科学研究管理法》吗?
是的,但问题是……
到现在那部法律也没有通过。
没错。
那你不觉得这有些讽刺吗?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的空了吗?我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成功例子?在经历了99次人体试验后,我弟弟和方元平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对于科学家而言,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科学和政治是绝对不搭调的,像我这种搞政治的人都明白,别说你把预期的结果描绘得如何璀璨犹如七夕的银河,但只要过程中有一点不合法或者不合乎程序的地方,一切都是白搭。
但问题是以我国现有的法律来看,义脑的移植虽然违法,但研制并不违法,至于程序,也和其他科研项目一样,不存在违反各项条例的现象。
主要还是大众无法接受。
是伦理上存在问题吗?
你看,你不是很清楚吗?问题是,在我们这样一个缺乏逻辑思辨传统的国家里,谈论伦理是一件很虚伪的事情。
那你认为你弟弟和方元平的研究是否合乎伦理?或者说,以你对伦理学的理解来看,义脑这个东西在伦理上是否存在硬伤?
这个问题我根本就无法回答,因为我就是一个移植了义脑的人,我说合乎伦理,你会认为我是在维护自身的利益;我说不合乎伦理,那我就无法接受国家现有法律体系的约束和审判,因为我可能连人都不是。
那你认为你是什么?是人还是机器?
科技越发达,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就越模糊。
这是方元平的名言。
是的,人类自从诞生了医学的概念后,就一直在和自己的身体抗争。冷兵器时代打仗要是成了残疾,就尝试着用木头做假腿,用铁钩做假臂,于是乎,义肢的概念便诞生了,后来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义肢做得越来越精巧,人造肌肉和人造皮肤安装其上,可以和真的四肢相媲美。再到后来,立体打印技术的诞生和材料学的突飞猛进,使得人造人体器官成为了可能,五脏六腑皆可制作,哪个器官出现了病变,就像工厂里更换机器零件一样换一个人造人体器官就行了。渐渐地,义心、义肺、义胃、义肾、义肝等纷纷登场,让人觉得,似乎我们人类这个物种,已经和造物主没什么区别了。
你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那我问你,你来终南山监狱采访我,进入监狱后沿途能看到很多蓝衣警卫,你觉得它们是人还是机器?
肯定是机器啊。
为什么?
因为他们完全是人工制造出来的。
那你觉得他们像不像人?
很像,几乎是以假乱真,走在大街上相信没几个人能分辨出来。
的确,人形机器人的研制成功是人类科技领域的一大突破,再加上人工智能的实现,使得人形机器人不仅外观像人,而且“思考”也像人,哦不对!不能用“思考”这个词,应该是——在处理外部信息时,行为举止也像人。所以人类根据自身需要,做出了各种人形机器人以应对不同的工作,当然,最出名的种类,呵呵,你自己也知道。
看来你对我很了解嘛,没错,我大四那年在九州通讯社岭南分社实习时,参与了机器情人杀人案的全程报道,我不得不说,那些机器情人简直就是人类的克星,有那样完美的机器人做情人,谁还需要和人类谈情说爱?
是啊,但无论机器人被做得有多逼真,大家都明白,那是假的,当你销毁它们时,你只会说:“我把它拆了。”而不会说:“我把他或者她杀了。”人类在对机器人的研制时有一个总的指导思想,那就是——机器拟人化,而现在,这个指导思想基本上成为了现实。
我想你要表达的观点是,机器再怎么拟人化仍然是机器,但是反过来,人要是机器化就不好说了。
是的。
所以这就是现在针对义脑产生的伦理问题吗?
没错。
不过对于其它的人造人体器官一直都没有太多争论,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太白山隧道内发生过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当时有一个受重伤的司机在手术后保住了性命,但是有高达80%的人体器官都被换成人造的了,两条腿和左手臂也换成了义肢,可是当时的媒体在报道此事时都是以我国医学已经达到了多么先进的程度来进行,没有任何人认为他换了那么多人造人体器官就不是人了。
嗯……我想起来了,我弟弟当时也参与了这场手术,他负责的是人造脊髓的安装以及神经系统的总体调试。
是吗?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你弟弟的成就看来比我知道的还要大。
我很为我的弟弟自豪。
但他却为了你从一个很有名望的科学家变成了杀人犯!
这是我的错,他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他不懂政治,希望以我的影响力来为他的研究开绿灯,但这是不可能的。大明合众国已经度过了两百个春秋,现在的政治形势早就不是建国早期的那个样子了,自从上议院和下议院合并为议会后,我国的法制工作就变得越来越严谨细致,议长对议会的影响力并没有民众想象中的那么大。议会高层的一些领导认为我是有所企图,于是利用伦理委员会,没错,就是那个我认为最没用、最无聊、最白痴的委员会来压制我,由我亲自起草的《脑科学研究管理法》每次摆上台面就被枪毙,伦理委员会一不做二不休,起草了《人造人体器官移植管理法》并顺利通过,彻底断了我的后路。
那方元平被你弟弟杀害也是因为这部法律的出台造成的吗?
有这方面的因素,方元平原本是要求我能主动请辞,因为这部法律已经从法律角度说明义脑移植是非法的。你想想,一个法律禁止义脑移植的国家其立法机构的最高领导人就装了个义脑在脑袋里,你不认为这是件很讽刺的事情吗?
不过说真的,你的这个秘密能保守七年之久实在令人意外,你没想过这个秘密要是被揭露了怎么办?
当然想过,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揭露。
但问题是,你在脑子里动手术这么一件大事就没别人知道吗?
这没什么,七年前我的义脑移植手术从一开始发现,到手术、术后康复都是由我弟弟和方元平一手操办,这件事情包括我在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连我妻子都被蒙在鼓里。上个世纪中叶就允许高层领导进行远程办公,所以我当时谎称我风湿病犯了,需要回燕京老家休养一阵子,我回燕京时要求秘书等工作人员全部留在长安,以便听候我的吩咐,协助我的工作,只有警卫人员跟我来到燕京,毕竟这是的规定。所以没人发现破绽。
你每年例行的体检怎么办?体检会对脑部做一次全息影像检查,那你一做不就漏汤了?
这很容易,自从我做了手术后,每次安排的体检我都会提前进行调整,负责对我们进行医院是直属于卫生部的,由于我弟弟在医疗领域做出了很多贡献,因此卫生部的大部分官员和我关系都不错,我建议他们最好选择我弟弟来长安为国家领导人做脑部检查,他们这些年都说没问题,毕竟在神经外科领域,我弟弟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专家。所以这些年我的神经外科体检报告,都是由我弟弟作假的。
能简单说明一下你做义脑移植手术的过程吗?
呃……事情要从七年前说起,那年年初,我突然出现了头痛,行走困难的症状,但不是很严重,偶尔发作而已。考虑到那年秋天将要举行议会全国会议,身为副议长的我正为竞选议长努力,所以没有及时检查,到了三月,卫生部举办的全国医疗系统工作会议召开,我弟弟和方元平作为与会代表来长安开会,期间我和弟弟在吃饭时向他透露了我的病情,他在仔细询问了我的症状后认为事情比我想象得要严重很多,为防止走漏风声,会议结束后当天傍晚,他便立即坐真空磁悬浮列车赶回燕京的科学院,将他的便携式脑部全息影像分析仪带到长安,晚上十点多在我居住的未央宫平就殿给我做了检查,诊断为多型性神经胶母细胞瘤。
这是一种很严重的脑瘤吗?
非常严重,直到现在医学界对它也是束手无策,致死率极高,这种脑瘤与健康脑组织混合在一起,侵润范围广,而且生长速度也很快,所以在前一年的体检中没有任何发现。我弟弟说我的大脑两个半球都有病变,瘤子活像一只蝴蝶呈对称状分布,用外科手术来去除几乎不可能。
所以你最终决定用义脑移植的方法来治疗你的脑瘤吗?
不,这是我弟弟的意见。
你当时在听到这一诊断时是什么心情?
说实话,你可能不相信,我很平静。
怎么可能?
一方面是因为我母亲也是死于这种疾病,我得病没准和遗传有关。另一方面,我在政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见识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早就见怪不怪了。更何况,我也有些累了,不想干了。
你当时有辞职的打算?
有是有,但我不会提出来。人在政坛,身不由己。我知道,很多人都把他们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不能辜负他们。
他们具体是谁?
你是明知故问吗?我国的广大科研工作者嘛。
你本人是学法律出身的,按理说你和科研领域是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弟弟从事的是科研工作吗?
是的,我想在建国初期,至少在上个世纪中叶以前,我国民众对国家的各项科研都是十分支持的,但是现在呢?大明合众国在很多方面已经成了世界第一,人民生活得富裕美满,结果当年那些发达国家的坏毛病也学会了,要我说就是饭胀饱了没事干,饿他们几天看他们还闹不闹腾?上个世纪国外搞克隆技术,外国民众说违反伦理就抗议反对,现在我们搞义脑也好,同性繁殖也好,基因治疗法也好,都以违反伦理为名进行反对,立体农业空间种植说不符合自然规律,太空无线输电网说污染宇宙环境。他们那么抵触高科技就把他们送回到石器时代好了!
那你愿意为你弟弟以及广大科研工作者代言吗?
其实这种感觉很复杂,我弟弟从小就比我聪明,做哥哥的比不过弟弟,心里其实很惭愧。由于我俩母亲因病去世得早,所以我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立下了学医的志向,正是在扁鹊医学院学习期间,他认识了他的好友——在燕京大学学习的方元平,从此两人展开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合作。我弟弟学的是神经外科,重点是脑,研究如何将脑部存储的信息全部提取出来,方元平学的是材料学,重点是半导体材料,研究如何用合适的材料存储脑部信息并实现生理功能化。他俩这对黄金组合在经过上千个日日夜夜的研究并进行了99次人体试验后,终于在我身上取得了成功,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成就!但太前卫的技术很难得到追捧,由于我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这第99次人体试验对外予以保密,随后又进行了一次,也就是第次人体试验后才正式对外公布该项科研成果。
你提到这个人体试验了,相信你也知道,正是这些人体试验的记录最终导致你做了义脑移植手术的事实被揭露,你恨我吗?
你不应该当记者,你应该去警察局任职。
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工作。
可能感情上也会有所影响吧?毕竟方元平是你的大舅子。
嗯,我的妻子告诉我说,他哥哥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我想他肯定为义脑这项科研成果感到高兴,但那部法律的出台使他的思想产生了矛盾,就像你前面说的,一个法律禁止义脑移植的国家其立法机构的最高领导人就装了个义脑在脑袋里,这的确是件很讽刺的事情。
不过你的这位大舅子可不是等闲之辈,也许他已经意识到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他才把真实的人体试验记录存储在他的机器人助理体内,等到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上级派人来审查,才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故事。
你弟弟没有意识到方元平会这么做吗?或者说,他和方元平之间的关系难道仅限于工作上的同事?你不是说他俩是好友吗?
人类就这德行,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第次人体试验后,他俩在科研成果论文的署名顺序上产生了矛盾,都认为自己的功劳最大,毕竟这注定是一项足以震撼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发明创造,署名顺序将直接关系到后人对他俩的评价问题,而他俩又都是在各自研究领域内的顶尖人物,一山不容二虎,都觉得自己是义脑研制成功的最大功臣。最后我弟弟在未经方元平同意的情况下,提前发表了论文,至于署名顺序自然就变成了郭太初在前,方元平在后。当然此前俩人也不是没联名发表过论文,但毕竟都谈不上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果,所以俩人倒是挺公正的,谁在该篇论文中占的科研成果多,谁的署名就在前面。可以说,义脑的研制成功是靠他俩此前二十多年几十项科研成果的汇总和集合,分散开来倒是好算谁是谁的,组装在一起就成了一本糊涂账。
你提到他俩以前发表过一些论文,我都带来了,存在我的电子卷轴里,我看看……嗯,确实,你看这篇,《海马体内短期记忆存储量的计算与遗忘的生理学原理》,还有这篇,《人造延髓移植手术时对人体稳态的影响》,这显然和医学的关系更大,所以,署名是郭太初在前,方元平在后。至于这篇,《人体分解代谢产生的能量对存储设备进行驱动的可行性》,还有这篇,《液态半导体材料与脑脊液的化学反应之研究》,这显然和材料学的关系更大,所以,署名是方元平在前,郭太初在后。说真的,他俩为研制义脑做出的贡献真的是不分伯仲,但他们就为了署名顺序心生芥蒂,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一点也不,十分正常。没从事过科研的人是不会理解他们感受的。
那好吧,你看,最后这事闹得世人皆知,不可收场。我大清早在来终南山监狱的路上,电子卷轴收到了今天的《今日大明》,上面的评论有好几篇,内容观点极其混乱,彼此矛盾,议会副议长茅建始也发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他在文中说:“建议尽快将议会‘伪’议长郭太康押解到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进行人道主义的销毁。”这货可真够狠的。
在哪呢?……哼!就算把我销毁了,也轮不到他当议会的议长。
你和茅建始意见不合是公开的事,不过,他写出这样的话未免太露骨了吧?
你可真含蓄,意见不合?我和他就是政敌!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
相信你还记得,七年前的第十九届议会要选出新一届议长,当时的九位副议长中,我和茅建始的可能性最大。议会的24个专业委员会中,他兼任贸易委员会主任,我兼任科学与技术委员会主任,本来他的呼声比我要高,结果那年夏天商务部爆出了丑闻,你搞媒体工作的肯定对此有印象,就是克拉里昂—克利伯顿断裂带锰结核开采公司财务报告造假案,此案把他拖下了水,声望受到影响,结果成全了我。
这案子我报道过,茅建始其实是清白的,不过因为他是该公司成立的大力倡导者,认为开采锰结核有利于我国的能源对外贸易,所以遭到最高检的怀疑并调查,那会儿议会马上又要召开了,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遇到这种事,确实挺倒霉的。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他最痛恨的人,不过这事难道……怪我咯?他在结党营私这一方面可谓是高手中的高手,处处给我设绊子。议会高层的领导数量不少,在思想上自然有开明的,有保守的,也有中间的,最可怕的就是中间的,这一部分领导最终都被茅建始拉拢了过去。由于我是科学与技术委员会工作出身的,所以他就特爱找科技方面的茬,一些科技成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无法很快被民众接受,尤其是我弟弟从事的是医学研究,医学和伦理冲突的地方比较多,于是他很快就把伦理委员会拉拢过去做他们那伙小帮派的打手。他们对义脑的评价……按照他们的说法,太前卫了。
想必你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关键是那场有关义脑移植的官司成了后续所有事件的导火索。
唉!那案子,我都无语了。我弟弟和方元平进行的第次人体试验是在我做了义脑移植手术一年半后进行的,此前他俩一直为找不到合适的试验对象发愁,本来第97、98次人体试验应该已经算是成功了,可惜第97个试验对象年龄太大,手术做完后才过了三天就因为急性心力衰竭死亡,老成那样装个义心也是白搭。第98个试验对象患有亨廷顿舞蹈症,移植了义脑后由于看护不够认真,术后恢复期内摔了一跤,义脑的延髓部分与脊髓断裂,当场就死亡了。谁做这手术,说白了就是当一回小白鼠,要说服试验对象本人和家属答应已经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了,更何况还要寻找到身体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人,于是我弟弟和方元平决定宁可多等一阵子,也要寻找到合适的试验对象,确保手术一次性成功不出任何意外。所以第次人体试验拖了这么长时间,这个试验对象是位女教师,也是得了脑瘤,属于分化不良星细胞瘤,移植手术成功后立即对外公布了这一成果,至于发表论文的事嘛,前面已经说过了。
其实你弟弟和方元平在义脑尚未研制成功的时候,外界已经了解到了此事,当时民众和舆论已经对此有颇多非议,认为这样做会产生很多问题。不过那会儿政府一直不太
转载请注明:http://www.lixiaoqin18.com/xjbzlzj/9417.html